讀書到底還能不能改變命運?
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認為,讀書是否能改變命運,
關鍵是看你如何讀。
本文系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在汕頭大學的演講整理稿,原文刊登于《中國教育報》。葛劍雄,中國著名歷史地理學者、歷史學家,歷史學博士,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。
01
我們應該怎樣讀書?
媒體上關于讀書的文章不少,但相當一部分是誤導。比如有人提倡快樂學習,大體上,讀書是快樂的,但讀書不能只要快樂,有些枯燥的書也要讀。
也有人說,書應該寫得讓大家都懂,這種觀點也不對,一些科學原理或深奧的思想很難寫得人人都懂,陽春白雪注定是少數(shù)人的。文學史說白居易寫詩通俗易懂,連老太太都能懂,我不太信——這老太太也許就很有學問,一般的老太太,《賣炭翁》或許聽得懂,《長恨歌》也能聽得懂嗎?
還有人說現(xiàn)在是讀圖時代,我不反對讀圖,21世紀有很多有意義的圖,但絕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通過圖來反映。有些事畫圖的確看得懂,可有些事畫圖不但看不懂,可能還會引起誤解。
我們應該怎樣讀書?每個人都不一樣。我小時候受到的教育是為政治、為人民、為革命而讀。剛開始學外語時老師就教:“馬克思說,外語是斗爭的重要工具。”我不講抽象的,我講具體的。首先要明確讀書是為了什么?不同的目的決定了讀書的不同方法和途徑。
葛劍雄在書房
02
為求知而讀:讀書就要學會選擇
若為求知,你先要明確所求的領域和程度,然后去找最合適的書,不要看那種包羅萬象的書,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。現(xiàn)在的書,無論是紙本還是數(shù)字化的,數(shù)量都遠遠超出了個人的接受能力,哪怕你有一目千行的本事也不行。
以前用“學富五車”稱贊一個人學問好,現(xiàn)在只怕五十車都不夠。古代的車是馬車、牛車、小板車,書是帛片、竹簡的手抄本,所謂“讀書破萬卷”,一卷書實際上就一百多頁。但學問是越分越細的,以前文史哲,數(shù)理化,現(xiàn)在光數(shù)學一科就分出很多支,所以讀書要學會選擇。
不僅是類型選擇,還要明確自己的程度。初學者不要去啃難題,要循序漸進。
如果想在自己專業(yè)之外擴大知識面,就不能像讀自己的專業(yè)一樣。要了解某些新技術,可以看一些基本介紹,或者問問做這個領域的朋友,知道基本原理就行。有人說學科發(fā)展由繁到簡,現(xiàn)在又到了需要博學的時代,這話不對。博學不是漫無邊際,而是在全面徹底掌握本專業(yè)的基礎上根據(jù)需要了解其他學科。所以碰到媒體或其他人讓我推薦書,我一概拒絕,因為讀書是非常個性化的,給不了解的人推薦有時候會幫倒忙。
李敖在書房
03
為研究而讀:窮盡閱讀方可創(chuàng)新
讀書的第二個目的是研究。為求知而讀要選擇適合自己的,但為研究而讀就不能選擇了,要講究窮盡閱讀。如果你要研究白居易,就要把有關白居易的資料通通搜集、全部閱讀,這是目的決定的。
什么叫研究?什么叫有價值的研究成果?第一,發(fā)現(xiàn)了前人的錯誤或不足;第二,開拓了新的研究領域或有了新發(fā)現(xiàn),做了前人沒做過或者來不及做的事情;第三,對前人的研究進行總結、分析、評估——這是層次比較低的研究。
現(xiàn)在有些論文的水平不算研究,而是簡單重復,前面講的三種價值它都不具備。曾有學生很認真地告訴我,說自己有了新發(fā)現(xiàn),其實這個發(fā)現(xiàn)我已經見過了。這種研究作為學術訓練沒有問題,但作為研究成果就有問題了。
以前我們做一些與國外重復的研究,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——我們讀不到他們的書。但現(xiàn)在就不能這么說了,因為網上都可以查到。如果不查卻自吹是新發(fā)現(xiàn),就是剽竊。所以我要求研究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前人的成果,在導論或序言里寫清楚前人做過哪些。
這要求我們窮盡地閱讀一本書。不僅要看,而且要盡量找到原始版本,有了新版還要注意它有什么補充或修訂。有的人對一本書研究了很久,已經形成了成見,但作者去年其實修訂過,一些錯誤早就糾正了。
我很少幫研究生選擇論文題目。我跟他們說,能不能自己找到有特色的題目,是對你的第一次考試。有的人選題容量太大,有的題目又太瑣碎。以研究為目的,要有明確的界限,找到不大不小的題目,但在這個范圍之內,則要盡可能做得仔細、窮盡。
讀書過程中,投機取巧往往要承擔后果。有人會長期延續(xù)學術上的錯誤,有人就自覺不自覺地違反學術規(guī)范。
以現(xiàn)在的發(fā)展趨勢看,很快全世界所有圖書館以及全部的文字資料、數(shù)據(jù)、圖像,都可以整合成一個大數(shù)據(jù)庫,通過云計算技術和發(fā)展的終端讓每個人隨時提取。這種情況下,真正考驗的是你的邏輯推理能力。如果你以前完全靠多看書、靠勤奮記憶,恐怕優(yōu)勢就不存在了。
麥家在書房
04
為尋找生命之意而讀:當讀書成為生命需求
當讀書成為生命需求、人生樂趣,就變得輕松、愉悅。
其實,這種讀書行為最好,但很遺憾,不是每個人在任何時候都能這樣讀。你若一味地隨心所欲,到了年底考核或者五年滿、三年滿的考核期時,若還在讀書恐怕就不行了。除非領導獨具慧眼知道你是個人才——像對納什這樣,即使他精神不正常也不拋棄他,最后納什還得了諾貝爾獎。
復旦圖書館里有幾位常客,其中有個九十多歲的退休干部,每天騎自行車來,門一開就到,中午吃飯時間再走,而且只坐在港臺報刊附近,整天在看,不知道讀來有什么用。
還有個八十一歲的老頭,有一天看著看著突然倒在地上,心臟病犯了。他不來看書比死都難過,身體好了肯定還要來,他讀書又為了什么呢?他不用評職稱或發(fā)表什么,也不用求多少知識,只把讀書看成人生的一部分,一種樂趣,就算哪一天不幸倒在書桌上肯定也是他所愿的,那是他的歸宿。
在發(fā)達國家,有的人很早就退休了,因為錢已經掙夠了,下一步要享受人生。他們有人去旅游,有人就去讀書。
美國唐研究基金會(The Tang Reseach Foundation)的主席羅杰偉先生去世了,享年五十八歲。這個人最初是個電腦奇才,企業(yè)家,后來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唐朝文化感興趣。他做企業(yè)賺了大量的錢,后來退出,在芝加哥大學做講座教授,成立了唐研究基金會,贊助很多唐研究刊物。
為了人生的樂趣、生命的需求來看書的人越多,社會才越發(fā)達,人的進步程度也越高。隨著中國進一步發(fā)展,每個人都應該用更多自由時間讀書,把讀書當作一種人生享受。
馮唐在書房
05
讀書到底為我們帶來了什么?
為走向世界而讀:能否改變命運取決于怎么讀。
這幾年,大家又開始對讀書感到迷惘。有人說,知識并沒有改變命運。媒體也炒作“大學生還不如農民工”,我認為這是胡說八道。不能由于農民工群體里出現(xiàn)極個別智力超群的、機遇特別好的人,就一概說“大學生不如農民工”。讀書到底能不能改變命運?其實取決于你怎么讀。
我雖然沒上過大學,但考上了研究生,而且成績是復旦大學歷史類研究生中的第一名。
我從小得益于學校、家庭的教育。比如文化大革命中,英語課不能上,說《賣火柴的小女孩》是“宣揚階級調和”,《半夜雞叫》是“美化地主階級”,反正沒有一篇是好的。英語課不能上,怎么辦呢?我發(fā)現(xiàn)有英文版的《毛澤東選集》,而且譯得非常好。所以別人看中文我就看英文。
我記得毛主席語錄里面有一條“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”,英文是“Without the people’s army,the people have nothing.”,這個句子很好,只要換兩個詞就可以寫成其他一些很棒的句子,所以考研英文我不怕。
所以人生需要機遇,但更要平時的努力,要為機遇的出現(xiàn)做好準備。有的學生問,如果沒有機遇那豈不是白讀了?我會說,你如果把它作為人生樂趣,怎么會白讀呢?你們的時代跟我們的不同,現(xiàn)在改革開放有那么多機會,就看你怎么爭取。為了抓住機會,各位不僅需要讀書,還要讀社會的書、世界的書,才能獲得真知。
常有人說,你們研究歷史的本領真大,古文都看得懂。但我會告訴他真正的本領不在于看得懂書本,而在于看懂書本背后的社會事實。古文再難大家理解了字面后,水平就一樣了,但是為什么有人就能通過文字看透一些社會現(xiàn)象,得出大家都沒想到但都覺得合理的結論呢?這不僅要靠看書,更要看他會不會讀社會了。
研究歷史,不可能到古代去調查,但如果了解今天的中國社會,就容易了解中國傳統(tǒng)社會。我研究人口史,發(fā)現(xiàn)“人口”里就涉及很多奇怪的現(xiàn)象。
宋朝時,全國平均每戶最多只有2.65口人,最少時只有1.4口人。1.4口人簡直不能組成家庭了,一般人都單身了,這可能嗎?后來仔細研究,發(fā)現(xiàn)這個數(shù)據(jù)是上報給中央政府作為交稅依據(jù)的,那當然人口越少越好了。但向中央政府申請救災時,每一家卻都在五口人以上。
所以看書還要結合社會,看懂社會。古人說“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”,你要走出去了解社會,讀書才會有用。當然,人生的幸福與成功并不全取決于讀書,還取決于你的為人以及讀書之外的努力。